第19章 默喻(2 / 4)

表示自己紧随至尊的坚定决心。

在一片拜伏的重臣之后,只有魏大夫手捧天书,犹自站立,身形格外突兀。

这已经算是在冒犯圣驾了。但皇帝却并未动怒,只是叹了口气:

“魏卿还有什么疑虑么?”

“不敢。”魏征魏大夫俯首道:“陛下与天音深谋远虑,为千秋万代计,臣不能不钦服,亦不能不为之鼓舞。征伐高句丽,的确势在必行。”

他停了一停,又道:

“只是,臣每每念及亡隋的教训,总是忧心恐惧,不能自已。”

这句话实在直击要害,皇帝不由默然。

不错,隋亡的阴影实在太深刻也太震撼了。如果以天音所透露的未来,自己之所以会拖到垂垂老矣时才对高句丽动手,多半也是因为大臣的畏惧与忧虑,难以统合人心;最终才时不我待,遗憾收场。

十余年后尚且如此,那么现在……现在朝中对隋末教训的警惕只会更强上百倍,魏征的犹豫忧虑,不过只是小小的缩影而已。

但事情总归是要做下去的。

皇帝默了一默,道:“正因如此,朕绝不会贸然出兵。总得十五年的休养生息,待国力恢复之后,再图谋进取。现在告知诸卿,只不过是要徐徐筹谋,有备无患而已。”

十五年精心筹备,不算鲁莽操切了吧?

魏征却依旧没有下拜。

“陛下。”他叉手道:“隋文帝末年天下殷富,府库中存积的粮食足够国家数年之用,铜钱堆积太久,以至于串钱的绳索都腐烂不可辨识。但炀帝继位以后,享国不过十五年。“

隋文帝辛辛苦苦攒了二十几年的家底,被好大儿三场大战霍霍得干干净净,大唐承亡隋乱离之后,即使再如何休养生息,又能积蓄多少呢?

皇帝皱一皱眉,神色忽然放松了下去:“既然如此,朕便向魏卿做个保证吧。”

李二陛下陛下负手踱步,面色却渐渐平静,再无焦虑之色;他伸手一指房玄龄房相公,竟露出了微笑:“房相公已经在长安城外勘查了多块荒地,预备修建十余栋与禁中太仓大小相仿的仓库,储备各地的粮食布帛。朕可以与魏卿立一个约定,如若这十余栋仓库没有尽数储满,便绝不会出兵高句丽。如何?”

他想了一想,又补了一句:“自然,朕绝不会竭泽而渔,胡乱加征税赋。”

魏征叉手俯身,不觉愕然。禁中的太仓是国家最大也最主要的仓库,几乎可以存下每年上缴赋税财物的三分之一。而今要新修十余个仓库,还要一一尽数填满,那岂不是,那岂不是要将收纳的赋税翻上七八倍有余?

这样恐怖惊人的数字,即使以当年隋文帝的敛财有术,那也望尘莫及吧?

——魏大夫的目光还是被过往的经验局限了。大概穷极他一生的想象力,都想不出会有国家强盛到赋税充溢无处存放,财政丰沛到能让官吏们数钱数出痉挛抽搐……

如此迟疑犹豫之后,魏大夫终于撩开衣摆,恭敬拜了下去:

“臣谨奉命。”

·

命宫人将诸位重臣送出花园之后,皇帝屏退了仆从,独自一人在小径之上徘徊,手中犹自把玩着酒盏。

在读过《风疾论》后,李二陛下节制己身,已经很少饮酒食肉。但今日心绪起伏,如鼎如沸,实在不能不稍稍饮酒助兴。

皇帝仰头凝视悬挂于树干之上的舆图,凝望那辽东与中原之间狭窄如一线的关隘,心中萦绕回响的,却是在天音沉声念诵的祭文:

【……越数千年,强邻蔑德。琉台不守,三韩为墟。以地事敌,敌欲岂足?……】

【……万里崎岖,为国效命。频年苦斗,备历险夷。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为了简明扼要,突出要点,李世民不得不删繁就简,仅仅在绢帛中保留下“三韩为墟”这句要害。但天音背诵出的祭文却时时在他心中萦绕,不能忘怀。

李二陛下是写文章的绝顶高手,当然可以认出一篇顶尖祭文的样子。所以他沉吟许久,才轻声感慨:

“真是极好的文章啊。”

是啊,真是好文章,真是用鲜血混着泪水写成的、沉痛悲郁的好文章。

但这悲郁却并非颓唐,这沉痛却并非绝望;泪水中之中还有激昂,鲜血之中还有生气,在巨大的痛苦与愤怒之后,是同样熊熊燃烧的热望。仿佛十年饮冰,热血难凉,依旧是少年金刚怒目的模样。

所以,这虽然是亡国的血泪,却绝非亡国的篇章;毕竟,还有这样的人物在,华夏便绝不应该灭亡。

皇帝默然不语,终究长长吁气:

……真是,真是了不起的文章;真是,真是了不起的人呐。

英雄不会认不出另一个英雄的样貌,李二陛下端起了酒杯凝望辽东,灼灼目光仿佛穿透那一纸薄薄的舆图,穿透自此往后一千五百年的岁月,与另一双凝视辽东的眼睛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