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实是可惜这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酿酒技艺！以后这家业可留给谁？难不成真给飘香的那个上门女婿？我老脸往哪搁！”

管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一边叹气一边摇头。

*

那一天阿爸和管家的神情，张飘香还清清楚楚地记得。

她曾想过许多与自己的两个弟弟重逢的情景，真的，见到他们中的哪一个都好。

也许是大家和和气气地坐下来，坦诚相待，打开心扉好好说话，父子共释前嫌，交杯换盏间又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也许是父子谁也不好意思先开口，因为谁先说话谁就输了。

那么，至少她可以学聪明一点，打打圆场，让气氛由尴尬变融洽，没准说着说着，一家人会发出真心的笑声也不一定。

但是，她却没有料到是这种——

坐在张佳酿正对面的张兴华，从皮夹里拿出一张反射着亮光的彩色海报，放在桌子上，再移动到自己父亲面前。

他直面向张佳酿表述了自己的诉求：

“三个月后，海外举办酒类博览会，希望父亲您参加。”

“不去！”

张佳酿应的斩钉截铁、中气十足。

“您听我说完。”张兴华一点都没跟父亲客气，“我工作的洋行是这次博览会的赞助商，所以请您不要弄错了，我不是刻意回家跟您寒暄的，而是出于工作需要才回家与你交谈的。”

“二弟。”张飘香问，“你是说那个博览会吗，国货和洋货都参展的世博会？”

“是啊！”张兴华清晰地说，“其中的酒类展区就是我所在的斯特里洋行为赞助商搭建的，我作为赞助商的员工，必定是尽心尽力，奔走邀请各类酒坊老板携得意之作参展。”

“阿爸，这可是传播我们张氏造酒产品的好机会呀！”

张飘香心生向往。

“跟洋货摆在一起，你也不嫌脏？”

张佳酿冷漠地问了句。

“怎么会呢，阿爸。”张飘香耐心相劝，“就算你不领二弟的情，看在我的面子上，一起去海外见识见识世面也是好的，您的徒弟们也觉得不走一遭徒生遗憾呢。”

“呸！国货就是国货，洋货就是洋货，二者不可同语而论。”

张佳酿一拍桌子，就差把那张彩色海报撕成碎片、或是丢到地上踩上几脚了。

张飘香赶忙为父亲倒茶，让他消消气。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今晚我在家里住下，明天再来问您的答复。”

张兴华一口气喝光了茶，连说了几声：“好烫。”

张佳酿则是“哼”了几声，问：“怎么，洋咖啡喝惯了，不晓得怎么喝茶了？”

每个字都透露着张兴华活该，自作自受的味道。

“不管你问几次，我就两个字，不去！”

他朝着张兴华的背影大声喊。

*

张兴华路过作坊时，被谁叫住了。

“二少爷，今年的‘白鸿’和‘悦城纯米’的质量都特别好！”

张兴华愣了愣，离家整整十年了，都快忘记自家酒坊出产的美酒的名字了。

每天是怎么度过的呢？

他不由得回忆起来：

从起床开始，便悬着两颗心，小心翼翼地按照记事本上的日程推进工作，一面为洋行的收益不折手段地与人签署地契买卖条款，一面忍受着良心的煎熬责问自己为什么要做那些损人不利己的坑害同胞的事情。

似乎已经麻木了，只有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坐在自家的大班椅上，打开洋台灯，划掉一项一项完成的任务时才能放下心来，狠狠地松开领带结，仍在地板上，大骂：“现今都说什么世道，由不得我啊！”

天色将晚，夕烧漫天，照得张兴华脸颊发烫。

十年前，那个年轻气盛的少年，带着仅有的不服输的劲头，一个人踏进了洋行的大门，他对牛高马大的斯特里大班说，在华人的世界里，他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那时候毕竟是涉世未深啊，只想着怎么在洋人面前证明自己，完全没有料到那之后还有很长的一道路要走，那条自以为是的坦荡大道，不过是遍布荆棘的血路罢了。

一路走来，看见了什么？

商场如战场，同情心，是没有的；放长线钓大鱼，回头路，是没有的；胜者为王，伪善者，是存在的。

后来，血气方刚的少年变成了深谙世事的成年人，才慢慢领悟到这份工作的真谛：

似乎已经可以很坦然地面对周围的华人同胞们的眼光了，甚至可以在采购时，自动把一些类似“要靠外国势力庇护的洋奴才”、“又是你！真是晦气，再来就不是用鸡血泼你这么简单了！”、“不要脸，会遭报应的啊！”自动从耳朵里过滤出去，摆摆手，坐进汽车，朝满脸惊恐的助理和司机说，你们慌什么？又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