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第29章
孟大人躬身引着晋王向通道深处的牢房走,眼睛盯着面前那绣着金线的黑底朝靴,始终落后他半步。
他此时当真是万分忐忑,生怕惹了面前这位的不悦。数日之前,他得了晋王要来宣州府的信儿,却如何也想不到眼前这位竞纡尊降贵,亲自往大狱这处来。
听见若有似无的惨叫声,孟大人皱起眉头,小声提醒了句:“殿下,大狱昏暗潮湿,阴气又重,您身子金贵,实在不该亲临这污秽之地。若实在不放心,便将那罪犯交由下官亲自来审罢。”
陈续宗摆摆手,道了声无妨,又淡声问道:“孟大人,上月初可是你协同温大人办理了走私盐铁案?”
孟大人脚步微顿,提心吊胆地应了声是。
陈续宗点点头:“圣上对此很是满意。”
“你在如今官位上为官五载,次次考绩皆为称职,提点刑狱司一职于你而言委实有些屈才了。”
他侧身看他一眼,点到为止。
孟大人已是领会了此间意思,心下霎时激动不已。由此,心内又不禁感慨,传言中的晋王殿下非但没有同僚口中那般不近人情,反而是个和颜悦色,顶好说话的主。
临走之际听见晋王殿下的问话时,孟大人心想,果不其然。哪怕是对罪犯,他也要和颜悦色地问一句"住在此地可还舒心"的话。如此想着,他摇了摇头,心内又是感慨一番旁人之话不可尽信的道理,随即快步出了大狱。
此时,江葭听着面前这人没脸没皮地问出这话时,犹不可置信,只恨不能撕碎他的虚伪面孔。
若非是他,自己同瑞珠又如何会沦落到今日这般不堪境地。偏他还如此道貌岸然地来了大狱,问出此话来。
陈续宗自顾自坐在交椅上,抬眼打量了一圈周遭环境,缓缓开口:“既不乐意住在晋王府,也不情愿住回武安侯府。如今本王成全你,让你在这宣州府的大狱中住了两日,你可还满意?”果真是他。
江葭指尖深深陷入身下草席,恨声道:“殿下先是将我父亲逼入狱中,再是将我逼入狱中。除了使些见不得人的腌膳手段,又还有什么下作招数?”陈续宗微挑了眉,也不说话,半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伪造通关文书,杖一百,枷号一月,流三千里。”他双手交叠于膝上,好整以暇地看她:“我朝律法写得明明白白,本王可犯不着对你步步紧逼。”
江葭袖下的手颤抖得更为厉害。
“你伪造的那份通关文书的确算得上天衣无缝,若非本王的暗卫瞧见了你们的交易,守城门的酒囊饭袋也发现不了其中端倪。”陈续宗走到她面前,俯下身子。江葭不知他意欲作何,心下暗惊,下意识地偏过头去。
他抬手动作一顿,随即挑起那小巧的下巴,摩挲她冰凉的脸颊,语调极近亲昵:“一个年老不中用的嬷嬷,两个侍从,当真以为本王足够放心他们能看紧了你?″
“若非本王指派的暗卫一路护着你,你指不定早已被那山匪掠走,尸骨无存。”
江葭透过泪眼同他对视,只感深深的颓然与无助。陈续宗轻拍了两下她的脸颊,直起身子,俯视着她,眸色陡然变得极冷:“莫天真了。”
“本王耐心有限,容不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本王的权威。”他负手,沉声道:“如今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江葭悚然一惊,蓦地抬眼看他。
“瘐死狱中,或是跟着本王回京,二选其一。”世人谁不惜命,是以陈续宗将这两个选择摆在她面前时,已是认定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可她沉默着,甚至唇瓣都微微翕动着,半晌都不愿开口。其实做出眼前的抉择并不难,亲口宣告自己的前功尽弃才难。一想到即将面对的是过去那般噩梦般的现实,她就觉一口气堵在胸中,让她半个字都无法溢出喉间。那厢反应与他所预想的结果相差甚远,令他面色不免有些难看。陈续宗耐心告罄,摆手吩咐了一道。常喜会意,立时把人提了过来。一道银光闪过,常喜腰间的佩剑已是横在了瑞珠的脖颈之间。“本王方才忘记说了,若是你瘐死狱中,你的丫鬟也不得好死,"他一顿,手中佩剑更深一寸,“可知凌迟之刑?最是令人生不如死。”江葭瞳孔一缩,猛抽了口冷气,连忙起身,惊呼了一声,“殿下!”略过瑞珠惊慌的眼眸,她心如刀绞,只得对着面前男人哀哀恳求:“我本就决意同您一道回京……您万不可伤及无辜。”“无辜?你以为本王当真不知,是她助你得来了通关文书,又迷晕了本王的侍从。这贱婢本就该千刀万剧。”
见他仍未放下手中佩剑,江葭脸色白了白,淌下泪来:“殿下此言差矣!她不过是个忠心的丫鬟,只得依照我的吩咐办事。一切皆是我的主意,殿下若是要杀要剐便冲着我来。”
陈续宗眉头不由皱得更深。不过是个丫鬟罢了,又如何值当她如此舍命相求。
罢了,左右此番震慑的目的业已达到。
“可还逃?”
“不逃了。"她这回未经丝毫犹豫。
佩剑咣当一声落了地,陈续宗冷嗤一声:“何不选择前者?如此,你便永远都不必回京城了。”
江葭眼睫微颤,并未说话。活着,到底重于一切。待他拂袖离去,江葭跌坐在地上,心内仍跳得厉害,毫无劫后余生的喜悦,只余空空的迷茫与怅惘。
之后不久,有仆妇侍从将她与瑞珠从大狱中接了出去。去了何处,她不知,左右天下都在他晋王的掌控之下,何处都是关押着她的牢笼。
呆坐在榻上许久,仰头看着四方的天,江葭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看见医女为瑞珠包扎脖颈上的伤口时,她才渐渐从麻木中抽离出来,心底浮起的痛觉与恨意让她蓦地发觉自己错了。她分明是有想要保护的人啊。
祖母逝世之后,她在这世上的亲近之人本就不多,瑞珠正是其中一个。她本该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她们,再谈其他。往后数日,江葭都未曾见着那人的身影,却是见着了方嬷嬷。方嬷嬷头上裹着厚厚的棉布,跛着脚走到她面前,向她行了一礼:“夫人,老奴向殿下主动请缨,只愿能将功折罪,今后定当寸步不离地服侍好您。”她将“寸步不离”四字咬得极重。
江葭淡声:“我本不欲逃了,嬷嬷倒也不必如此如临大敌。”方嬷嬷闻言紧皱了眉头,冷冷道:“老奴吃一堑长一智,这厢既已领了教训,日后便决不会轻信了夫人的话语。”
“信不信是嬷嬷的事。”
方嬷嬷冷哼一声,看了眼瑞珠脖颈上的伤口,又道:“您这回也是领了殿下的教训,老奴望您如今是当真想明白了此间道理。”说罢,便欲起身。
江葭看了眼瑞珠,霎时胸口发闷,只觉她脖颈上的棉布刺眼得很:“嬷嬷也是王府老人了,如何就这般不守规矩。”方嬷嬷面上难掩愕然情绪,哪有还未进王府就把自己当作主子看待的。“怎么?如今殿下既允了你来伺候我,我还管教不得你?”这份差事既是她自己求来的,方嬷嬷只得忍下这口恶气,恭敬道了声"不敢”。
江葭揉了揉额角,道:“罢了,念在你身上有伤,退下罢,只是日后万万不可如此不晓事了。”
听她提及自己身上的伤,方嬷嬷一口银牙险些咬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