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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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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令仪下巴一抬,满脸骄傲:“何止懂啊?咱阿音可是藏在云后的织霞仙子!”她边说边手舞足蹈,“去年西街绸缎庄苏绣断货,眼瞅着要黄,嘿,她愣是找来岭南失传的铺针绣,还鼓捣出新式缫车,杭绸价硬生生被压下三成!就她在纸上随便划拉几笔,死气沉沉的铺子立马盘活,国子监博士见了都得竖大拇指!”

说着,她一把抱住清音的手腕,贴在脸上蹭蹭:“阿音啊,你就是我的活财神!”

江映雪惊讶得瞪大眼:“那先前在你铺子里瞧见的那些裙衫,难不成……”

“都是她画的样!”王令仪抢答,一脸自豪。

江映雪眼中瞬间泛起涟漪。她想起那日瞧见的那套水蓝蹙金裳,领口的双蝶衔雪浪纹,是京城独一份的灵韵,不曾想竟是出自眼前人之手。

谁能想到,徐家一个庶女,竟有这般玲珑的心窍?

“上月我三妹妹及笄礼,母亲特意请了江南绣娘,可论及纹样的精巧,竟还比不上你绘的。”江映雪轻轻握住清音的手,“妹妹既有如此才情,何苦要藏拙?该大大方方施展出来才是。”

清音听了,耳尖微微泛红,轻声应道:“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当不得姐姐这般夸赞,还得多谢令仪肯信我。”

江映雪凝视着她的眉眼,笃定道:“妹妹可别妄自菲薄,我瞧你绝非池中之物,往后定有大造化。”

清音垂眸浅笑:“那就承姐姐吉言了。”

“改日啊,我定要带你去见见我家兄长,让他也瞧瞧,什么才是真正的巾帼奇才。”江映雪嘴角含笑,接着说道,“我那兄长,成天念叨着闺阁女儿就该守着绣楼读《女诫》,我倒要让他好好开开眼。”

“快打住!”王令仪一听,像被踩了尾巴,攥着清音袖口往后躲,“你当盛京贵女为何都躲着江四公子?那张脸倒是长得俊,跟雪岭青松似的,可骨子里像住进了个礼部老学究。听说上个月端阳宴,承平伯世子衣襟开得稍微散了些,他竟当众训斥,说是有伤风化,生生把人给说哭了。”

清音低头闷笑,江映雪也拿手帕掩唇,头上步摇轻晃。

她自是知晓那位同根同源的兄长,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江家二房嫡长子江恂礼,打小儿就跟从《礼记》里走出来似的,将“克己复礼”深深刻在骨子里,每日晨昏定省比日晷还精准,就连走路时,腰间玉珏和剑璏相碰的声音都要控制在三声之内。

更别提被他奉若圭臬的“士农工商”四字箴言,在他眼里,王令仪虽是有钱有势的皇商之女,那也不过是沾了满身铜臭的俗物罢了。

“我原想着,他再古板,好歹也是个男人,总该有几分怜香惜玉的心思。”江映雪望着窗外叹气,“结果庶妹请安时多戴支金簪,他都能训诫半天,一口一个嫡庶尊卑有别,听得人耳朵都起茧子了。”

王令仪“啪”地把竹扇拍桌上:“哎呦喂,江公子那张嘴啊,活脱脱就像祠堂里的青玉圭成了精!这般人物,我看哪,倒不如直接送去国子监,给他们当镇山石得了!”

三人正说笑,忽然听到廊下珠帘哗啦乱响。清音手指轻叩着茶盏,闻声抬眼望去,就见门扉大开,一群身着云锦裙裾的女子迤逦而入,刹那间,满室都弥漫起脂粉香气。

为首的孟大姑娘,绛红襦裙红得扎眼,丹凤眼透着冷霜,嘴角却挂着笑:“方才在楼下,瞧见江姐姐的迎凤金簪一闪而过,追上来倒扑了空。姐姐这般急着躲人,屋里莫不是藏着什么稀世宝贝?”

清音垂眸,看着茶汤里的倒影,眉头微蹙。她知道,这位相府千金可不是个善茬。

孟嫆与江映雪之间的恩怨,早就跟朱雀桥头说书人口中的折子戏般,传遍大街小巷,人尽皆知。打从两年前上元夜,太子赵殊将狐裘披在江映雪肩头那一刻起,孟嫆眼中的妒火,就再没熄灭过。

王令仪这会儿也恼了,手中的瓷盏重重摔在檀木案上:“孟相府上这规矩,可真是新奇得很呐!不递拜帖,就敢这么直愣愣地闯进别人雅室?高掌柜,我这漱玉斋什么时候改行当戏园子了,任由人这么撒野?”

廊下高掌柜脑门冒汗,心里叫苦。方才这些个贵女在楼梯角偷听,他刚要拦,沈家姑娘的指甲就戳到了他鼻尖。余光瞥见孟嫆腰间皇后亲赐的双鱼玉佩,他也不敢得罪,只能连连作揖,陪笑道:“姑娘明鉴啊!这几位贵人……”

沈朝盈摇着团扇,笑盈盈地打圆场:“王姑娘别气,要怪就怪江姐姐这身留仙裙太惹眼,我们在楼下隔着几条街都瞧见了。”

曹玉棠倚在屏风前,斜着眼瞟江映雪:“江姑娘好生无情。咱们嫆姐姐听说江夫人犯了头风症,特意从普陀山请了开光的白玉观音回来,本想着给江姑娘送个安心,没想到江姑娘却待嫆姐姐这般生分。”边说边殷勤地给孟嫆掸“灰”。

这位国子监司业之女,早把谄媚刻进了骨子里,成天跟个摇尾乞怜的叭儿狗似的,围着孟嫆转,好像多唤几声“嫆姐姐”,曹府门楣就能镀上相府的金漆。

“曹四姑娘这一声声姐姐叫的,可比西市胡商吆喝还勤快。”王令仪抱臂冷笑,“可惜了,咱们映雪姐姐不爱听这鸠鸟乱啼,劳驾把门带上,别扰了我们的清净。”

“你!”

孟嫆脸一沉,按住曹玉棠颤抖的胳膊,眼风像刀子似的扫过三人,嘴角勾起一抹嘲讽:“镇国公府诗礼传家百年,往来都是些鸿儒清流,江姐姐倒是雅趣别致,专爱结交市井里那些个铜臭俗物。”说着,眼神一转,像箭一样刺向清音,“还有这下九流的……”

沈朝盈装模作样张大嘴:“这不是徐司丞家的……庶二姑娘?”她特意咬重“庶”字,好似淬了毒的银针,直往人心里扎。

人群里,徐清滟提裙上前,皮笑肉不笑:“二妹妹怎么也在这儿?”说着,突然拔高嗓子,“二妹妹莫不是要学贞洁烈妇?瞧瞧这身打扮,素得跟白云观的道姑似的,知道的,是说徐家节俭,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给谁守节呢!”

满室贵女顿时哄堂大笑。

清音眼睫低垂,头上素簪挽就的垂鬟髻纹丝不动,就那么静静坐着,任由她们嘲笑。

她今日不过穿了件月白云纹绫衫,鬓间没簪珠翠,从头到脚素净得很,倒真像是应了那句“守节”的讥讽。

“到底是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惯会拿乔作态!”曹玉棠摸着新打的点翠簪子,故意扯着嗓子,“上个月,我府里放出去的老嬷嬷,都比徐二姑娘穿得体面。宫里贵人赠我的云雾绡还余半匹,不如赏给你,裁件像样衣裳?”说着,还故意晃了晃手腕上的金镶玉镯,那镯子还是今晨她巴结孟嫆讨来的赏呢。

“要我说,庶女就该有庶女的活法。”孟嫆盯着江映雪骤然冷下来的脸色,慢悠悠开口,“就好比牡丹纹得配金丝才压得住阵,若换成粗麻布,可不就糟蹋了?”

曹玉棠在一旁应和着点头:“就是,我若是庶女,定日日在家烧香抄经,哪敢出来现眼。”

“好妹妹快别说了,我家二妹妹这弱柳扶风的身子,可比琉璃还金贵,既禁不起三伏天的日头,又禁不起腊月里的霜,万一气出个好歹,娘准怪我。”徐清滟绞着帕子假意拭泪,一转头又冲江映雪笑起来,“正想请教江姑娘,我这庶妹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跟您这样的人物结了缘?”

曹玉棠嗤笑一声,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江姑娘可得小心,阴沟里的腌臜玩意儿,最会攀着贵人裙角往上爬。”

袅袅烟雾里,江映雪轻轻抚了抚袖口,平静开口:“诸位可听过‘雪胎梅骨’?”她拉起清音的手,“腊梅长在峭壁是风骨,落在泥里是劫数。倒是满园的魏紫姚黄,经年累月浸在脂粉堆里,怕是早忘了何为清气。”

沈朝盈拿手帕捂嘴笑:“江姑娘又说这些文绉绉的,听得人云里雾里的。”

“不过是想提醒姐妹们莫忘本心罢了。”江映雪微微皱眉,刚要起身,孟嫆却忽然逼近,一把按住她手腕。

“听说太后把九尾凤钗赏给姐姐了,姐姐这么急着备嫁妆,可是东宫金册要落墨了?”孟嫆酸溜溜地问。

“孟姑娘慎言。”江映雪抽回手,神色淡淡,“太后赏的是《女则》与《列女传》,妹妹想要,明儿我派人送相府去可好?”

王令仪“噗嗤”笑出声,挽起清音就走,却被贵女们堵在门口。

“好狗不挡道,起开!”王令仪火了,扯着嗓子喊。

见没人退让,江映雪攥紧手指,抬高声音:“上月太后才夸过孟相家风清正,想来不会纵容家中女儿学那市井泼皮的做派。”

孟嫆脊背一僵,眼神暗了暗:“都杵着当门神?还不赶紧让开!”众人这才依次挪到门外。

等人都走了,孟嫆死死盯着江映雪远去的背影,脑海里又浮现出太子为她系狐裘的画面。

那样骨节分明的手,本该为她描眉点妆。

孟嫆越想越气,拳头攥得紧紧的,指甲都掐进了肉里。徐清滟却没眼力见的往上凑:“要我说呀,江家那位不过仗着祖荫,整天端着架子给谁看?要论容色气度,谁能越过孟姐姐去?姐姐可是凤凰命,迟早戴凤冠的。”

孟嫆闻言脸色稍缓,徐清滟见状得寸进尺,手指绕着孟嫆腰间香囊,压低声讨好:“听说太子亲手给您画了幅红梅图,姐姐何不带出来,让姐妹们开开眼?”

孟嫆望着廊下飘落的花瓣,想起东宫书房挂着的那幅被江映雪题了字的墨梅图。

“啪”的一声,她拍开那只不安分的手,脸上带着冷笑:“与其操心红梅图,不如想想怎么给你庶妹裁两件像样衣裳,省得旁人以为贵府当真穷得揭不开锅了!”

徐清滟脸“唰”地白了,手指死死攥着帕子。她慌乱地看向沈朝盈求助,却见对方早躲到屏风后,低头摆弄着羊脂玉连环。

这位平日与她姐妹相称的准小姑子,此刻像是突然聋了似的,对她的窘境视而不见。

“孟姑娘恕罪!”徐清滟强撑笑脸,声音发抖,“我嘴笨,您大人有大量……”说着战战兢兢给孟嫆倒茶。

孟嫆斜睨着这个拼命讨好她的徐家嫡女,嘴角噙着冷笑:“跟你那上不得台面的庶妹比,你还算懂事。不过……你那二妹妹生得这般绝色,怎么偏被你藏在府里不见天日?”

“那小贱……咳咳,那病秧子打小儿泡在药罐里,大夫说她先天不足,怕是活不过二十……”徐清滟脏话到嘴边又咽下,换成一脸谄笑,“这晦气事儿,怎配污了姐姐的耳。”

“活不过二十?”孟嫆漫不经心地抚弄着蔻丹,“我看,倒比你这正头嫡女更显贵气,没想到是个病西施。啧,可惜了。”

窗外惊雷炸响,照亮徐清滟瞬间惨白的脸。

沈朝盈捂嘴轻咳,眼里满是嘲讽。她这准嫂嫂,现在就像只斗败的斗鸡,脖子上金项圈勒得青筋暴起,还硬装优雅。

“轰隆——”

又一道闪电劈开阴沉天幕,大雨倾盆而下。王令仪靠着廊柱大笑:“这雨下得好,省得咱动手赶这些妖魔鬼怪了。”

清音仰头接住檐角坠落的雨珠,素纱披帛被风卷得飞起来,仿佛随时要羽化登仙。远处隐约传来瓦肆胡琴声,断断续续拉着《雨霖铃》的调子。

“这雨……”清音轻轻笑了,“倒应了‘白雨跳珠乱入船’的景致。”

江映雪望着烟雨笼罩的宝龙街,遗憾地叹气:“原本想带你们尝尝南香楼新制的鹅掌签,这下泡汤了。”

王令仪鼓着腮帮子,踢飞一颗石子:“都怪那些长舌妇,搅了咱们的好兴致!”

清音刚抬起手要给王令仪擦鬓角的水珠,雨幕里突然撑开一把青竹伞,伞面绘着鹤鸣九皋图。那撑伞的手修长有力,如劲竹一般,绛紫广袖被风一吹,露出绣着江氏族徽的月白衬里。

伞沿微微抬起,恰有闪电劈亮半边天色,映出伞下郎君松烟墨染就的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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