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大早,枭正阳回信,请祾歌择定会面的时间和地点。
祾歌非常爽快地敲定了次日午后,在城西醉贤居会面。回完枭正阳,他起身去找燕筠青。
燕筠青已经换好了衣服。她头发用粗布包好,脸上蒙着夹有醋酱蒜泥的粗布口罩,刚刚刷完手,正举着双手准备进房间。
祾歌问她:“可以吗?”
燕筠青被口罩熏得有点晕,闻言立刻瞪圆了眼睛:“我解剖过二百多具遗体!”
祾歌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都是十多岁的少年人,他本能地认为燕筠青在逞强。
透过门缝,他看到燕筠青走到赵贺氏的尸体前,面朝门站定,揭开白布,鞠躬。而后,她拿起了小银刀。
她的眼神变了。
祾歌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现在的眼神。如果硬要说,倒像是她手中那把小银刀,冰冷、锐利,却刀刀命中要害,一点也不多切。
皮肤、脂肪、肌肉、骨骼,最后是气管。被处心积虑掩盖的真相一层层在她眼前打开,剪刀、柳叶刀、镊子轮番上阵,她终于确定了:赵贺氏脖颈的伤势,不足以致死。
那么,她到底因何而死?
头颅、胸腔、腹腔,在看到肝脏的那一刻,燕筠青手中的镊子掉了下来。
这个硬化的肝脏……
赵贺氏有肝炎!
燕筠青一时间有些呼吸不畅。
她手上的手套只是普普通通的粗布手套,不能隔绝死者的□□。
她的小银刀非常锋利,持笔姿势拿在手里,只需食指轻轻用力,就能划破皮肤。
她划伤手了吗?
赵贺氏还有什么疾病?
她有疟疾吗?
不只是疟疾,还有伤寒、黄疸、蒸骨病、霍乱等等,还有可能存在的虫害,还有可能存在的花柳病……她有携带吗?
燕筠青双眼发直,下意识做出了决定。
她指着助手,嗓音沙哑地说:“你,出去,”
这是元行冲派来帮她开颅、锯骨头、抬手臂、抗腿的帮手,是个普通人。
这也就意味着,他不会明白该怎么保护自己。
助手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被这位贵人厌弃。符华章推开门,祾歌皱着眉头走了进来:“怎么了?”
回答他的却不是解释,而是燕筠青冷硬地眼神。她用手中银刀一指,厉喝道:“你给我出去!”
祾歌碰了一鼻子灰,讪讪地退出房间。
燕筠青闭上眼睛。
死者为大,他们已经顶着压力打开了死者的胸腹,如果半途而废,言官的折子能把他们淹没。不查出个所以然,她和燕王以后都别想在朝堂上做人。
她深吸一口气,活动着冰凉的指尖,再次拿起了柳叶刀。
祾歌拿到那份检查报告时,已经不早了。
燕筠青的头发还带着湿意,怕受寒,她带了顶雪帽。她是缝合结束之后,先去将自己从头到脚清洗了好几遍,然后才开始整理的报告。
祾歌接过报告,那是一沓缝在一起的纸片,他的眼神落在其中一页上。燕筠青顺着他的眼光看去,脸色立刻就白了。
那一页的边缘,有鲜红的血迹。
她泫然欲泣,急匆匆地说了声“告退”,捂着嘴跑开。祾歌倒是面色不变,继续去看那份报告。
赵贺氏死于心脏骤停。
燕筠青在她的心脏上发现了一枚银针。
可以定案了。此案就是他杀!
他叫来元行冲,把报告递给他看。元行冲似乎毫不意外,冲他微笑着点头。祾歌放下心来,又翻看到纸页上浅浅的褐色血迹,沉吟片刻,去叫丫鬟。
随后,他拿起东西,敲响了燕筠青的房门。
门虚掩着,燕筠青把两个小姑娘赶了出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正在写遗书。
赵贺氏是有肝炎的。
她的手破了,又接触了赵贺氏的遗体,她会不会染上病,在这个缺医少药的时代会怎么样,她的肝会像赵贺氏那样变硬,然后肚子鼓起来,里面满是腹水,眼睛满是黄疸,然后极为凄惨地死去。
她写不下去了,扔了笔,伏在书案上嚎啕大哭。
就在此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了一块素帕子过来。
她抬头,看到了自己的顶头上司。
她再也忍不住了:“大王,我要死了……”
“她有传染病啊……她有肝炎,是传染病啊……”
“我还不到二十岁呢……我为什么要跟父母赌气,他们接我回家的时候我为什么不回去……不就是一个毕业证吗!我不要了让我回家好不好……我不要待在这个世界了……”
“我要死了……我又要死了……为什么重活一次,我还是要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