祾歌脸上的神气立刻垮了,他苦着脸,嘟哝道:“我又不会饿死,聊我做什么呀,还不如聊聊祖母她丢了安西四镇……”
“祸水东引,围魏救赵是吧。”燕筠青是真的被他逗乐了。她以前一直以为自闭症就是呆呆的,谁能想到,祾歌居然这么多小心思。
祾歌环视一圈,见大家都在看他,不由得仰天长叹:“人干嘛要吃饭啊……”
“为什么不呢?”燕筠青好奇地问,“这些菜不爱吃吗?”
“不好吃!”祾歌大声说,“怎么做都不好吃!”
犹豫好一会,他才说:“其实我很喜欢吃芹菜的,但是,吞不下去。”
他指指咽喉,更准确来说是喉结上方:“只能咽到这,再咽下去,很挤。”
“挤?”燕筠青想了想,问道,“是不是卡在那里,怎么用力都吞不下去?”
祾歌歪着头思索,然后用力地点点头:“嗯!”
“只有芹菜咽不下?”
祾歌低下头,咬了一会指甲,才说:“卡住的只有芹菜,但是有些小青菜会黏住,一部分在喉咙里,一部分在舌根上。”
“你不嚼?”嚼过的蔬菜,怎么会很长一条或者一大团呢?
祾歌一愣,忽然委屈起来。他大声说:“我嚼!我很嚼!”
燕筠青多看了他一眼。
“我很嚼”这句话明显是病句,正常说法应该是“我嚼了很久”或者“我很用力嚼过”。自闭症患者很容易弄不清虚词,只使用实词。刚好唐代的诗文也多用实词,如《滕王阁序》配套的《滕王阁诗》有一联,“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就很明显体现了这种用词特点。
所以他需要语言上的干预,需要有人一句话一句话教他怎么说。
很显然,苏戎墨就是那个人。
果不其然,听到这句话,苏戎墨很明显地眯起眼睛,又迅速恢复正常。他看了一眼狄仁杰,又看了一眼燕筠青,得到首肯后,附在祾歌耳边,低声给他解释清楚,又问他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
“都有。”祾歌这次开口之前斟酌了很久,才慎重地说,“嚼很久,很用力,也嚼不烂。”
燕筠青沉吟片刻,拿着油灯凑过去,让他张口。
牙齿很正常,没有明显的蛀牙。
她又让祾歌鼓腮、张口、闭口,发现他不太会鼓腮;伸手摸他的咬肌,发现他咬肌弹性大,易牵拉;结合他说话费力、食欲不振、容易呕吐的特点,最终做出了诊断。
“养得太精细了。”燕筠青正色道,“小时候刚开始学吃饭的时候,家里心疼,吃东西不让太费嚼,负责咀嚼的肌肉没长好,不仅影响到食欲,还影响到说话了。后来慢慢长大,咀嚼肌力气上来,也就慢慢能说话了——不是主要原因,也是次主要原因。”
他太得二圣疼爱,幼时应该是和祖父母一起吃饭的。老人家牙口不好,吃得东西也偏向于软烂,他跟着吃,该咀嚼的时候囫囵吞枣,慢慢就再也嚼不动了。皇长孙不愿意吃费嚼的食物,难道宫人还能逼他吃?就这么糊里糊涂的,他就慢慢跟不上说话了。
换句话说,他是被长辈的溺爱给毁了。
可以想见,在过去的十五年里,他受过多少嘲笑和辱骂。二圣一直在试图削弱世家这种行为,得罪的人简直恒河沙数。现在他们夫妻俩寄与厚望的长子早逝,唯一留下的一个遗腹子,还是不会说话的小哑巴。他们一定会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祾歌,称他是二圣的报应,是祾歌的祖父母太过缺德,所以得来了现世报。
在场的三人都做好了他会嚎啕大哭的准备,再不济,他至少也得哭诉一番。
那是充斥他前半生的斥责与辱骂啊!
但祾歌只是怔忪了好一会,眼泪才开始慢慢掉出来。忽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脸上满是惊愕,没多久便化为怨恨。他泪流满面,咬牙切齿,用尽全身力气在恨,似乎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可没多久,他脸上的恨意就慢慢平息下来。
最后,他释然了。他闭上眼睛,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来,最后融于青石地砖。
他和女皇祖孙——又或者说“母子”之间的关系,似乎容不得外人置喙。
狄仁杰也认真看着他,满脸欣慰。
比起流放后被内侍吓到要投缳的叔父,这孩子明显要坚强得多。复州之后,祾歌的一桩桩一件件事,都带给他太多惊喜了——甚至惊喜到,他开始担忧这孩子能不能平安长大。
过慧易夭,不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