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翎拒绝的言语冲口而出,话音刚落又觉得她的拒绝太过生硬:
“我有自己的去处,不必劳烦世子。而且…”
话到嘴边儿,她脑中的念头反倒越来越清晰了:
“而且,我也准备南下,前往淮南。”
魏弦京脸色微变,一双黑眸盯着叶翎,迟疑片刻才道:
“叶姑娘这是何意?淮南此刻杂乱无章,民生凋敝,匪患四起,实在不是好去处。姑娘行走江湖,想必也有所耳闻吧。”
“因为我在京城已难安身立命,且世子此去淮南道路艰险,我欲随行,照顾世子。”
叶翎大方坦承道。她从小被卖入戏班子,做得是模仿禽鸟的行当,模仿久了,便也学禽鸟走兽哪般,遇事全凭本心,直言不讳。她打心眼儿里感激魏弦京曾经的救命之恩,直觉般地相信他,也忧虑他的处境,甘愿与他同行。
谁知话一出口,魏弦京脸上和煦的神色就寡淡下来,只见他沉默半晌,方才声音冷淡道:
“我一路自有人照拂,不劳烦姑娘忧虑了。姑娘既然已经报恩,待我帮姑娘找到立命安身之所,我们便就此别过吧。”
他强压着胸口滞涩,冷淡地说道。他此行是死局,就算不在路上被皇帝或者晋王杀害,也很难在淮南的乱局中抽身。况且就算他侥幸在淮南存活下来,下一道圣旨绝不是允他高官厚禄,而是回京受戮。
皇帝并不怕他半路逃脱,只因皇帝手里拿捏着他母亲的命,魏侯全家的命。拿捏着他这些年在朝廷办差结识的同僚的命,拿捏着那些愿意还他一个公道的百姓的命。他又往哪里逃呢?
他已经连累了很多人了,何必连累如此赤诚纯质的叶翎。
叶翎出身寒微,日日抛头露面,博看客一笑,即便做不到八面玲珑,但对别人的情绪和态度都有一种小兽般的直觉。她见魏弦京语气转冷,推拒之意极为明显,便有些无措了,一时呐呐无言。
二人大敞着房门,等着来自晋王府的消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本来是极不和规矩的,叶翎浪迹江湖已久,尚不知事,魏弦京却是有几分不自在,过了半晌,轻声询问道:
“姑娘昨日在法场言及我于你有恩,可我实在不知何时见过姑娘。”
叶翎一愣,继而絮絮解释道:
“我八岁那年,来侯府表演杂耍。那时候我养的雀鸟被班主喂了草药,纷纷发了狂,砰砰往地上撞,惊扰了来看戏的娇客。
“我去捡那些鸟儿,侯夫人大怒,要将我们全抓起来,押送官府,还要将中了邪的鸟儿全部烧死。我心疼我亲手养大的鸟儿,不肯放手,那时你…”
不用她再多言,魏弦京已然全想起来了,轻声叹道:
“那时我令人将杂耍班主抓起来了,放了你们,是吗?那本就是杂耍班主贪图恶人的钱财,惹出祸端。那次宴会是老夫人的寿宴,本是说好来一个百鸟朝凤的杂戏,图个吉利,没成想那鸟雀都撞在地上。老人家年纪大了,受了刺激,寿宴后怏怏不乐,没过几个月便故去了。”
叶翎没想到当年还有这样的后事,一时又有些无措起来,但魏弦京镇日与人打交道,怎会轻易让他人难堪,于是又轻声问道:
“你后来便因此感激我?姑娘实在无需介怀,那本就非你之过,我不过是做了应当做的事,无足轻重,反倒是你,昨日在众目睽睽之下救了我的性命,是我的恩人才是。”
“…可是…”话至一半,叶翎看着魏弦京淡然温和的面容,一时之间觉得真相也无关紧要了。她心里清楚,魏弦京当年所做的或许对他来说是举手之劳,但对于叶翎来说,魏弦京是将她拉出泥淖的人。
当年,叶翎还不叫叶翎。她是杂耍班子里的“雉奴”,从小和被杂耍班主搜罗来的雀鸟一起长大。她自由忍饥挨饿,身量很小,可以被挂在绳子上,和被圈养的雀鸟一般“飞”起来。
她不过是一个杂耍班主用见不得光的手段搜集来的奴隶,她的一生就是被拴在绳子的一端,任由绳索深深陷进她干瘪的腰腹。
直到她遇到了魏弦京。魏弦京不仅仅是让她也免除了牢狱之灾,免除了可以预见的死亡。他派人将杂耍班主藏匿的卖身契递还给了懵懵懂懂的叶翎。从那时起,叶翎才真正是叶翎,而不是杂耍班子里似禽非禽,似人非人的雉奴。
“…你是叶翎我的恩人,你对我的恩情,此生难报。”
最终,叶翎只能固执的、干巴巴地说着。她从魏弦京的神态中也看得出,魏弦京并未真正认同她报恩的话。被魏弦京随手施恩的人有如过江之鲫,她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罢了。况且魏弦京此时危如累卵,旁人不落井下石已是难得,何谈知恩图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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