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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辰时,侯府里的人声渐渐多了起来。自月前侯府被皇帝下令层层包围,不得进出,侯府上到主子,下到奴婢,一个个人心惶惶。如今虽说世子爷被圣上杖责,身负重伤,可到底已经下了断头台,从鬼门关回来了,这怎能不让人松一口气呢。
不多时,世子爷的贴身小厮文礼从院外蹿了进来,对魏弦京说道:
“爷,我亲自去盯着人送信儿,在晋王府门前恰巧碰上齐王。我们的人留下信儿在外侯着,齐王不知进去与晋王说了些什么,晋王发了好大一通火儿。如今那位姑娘是放出来了,就是受了刑,需要将养几日。”
叶翎听闻,猛地站起身来,不由自主地迈步向门口走了几步,又突然顿住,对榻上的魏弦京道谢道:
“多谢世子搭救我阿姊。世子仁义,叶翎铭记于心。”
“都是我该做的,姑娘不必介怀。”
魏弦京温声说道,目送叶翎疾步离去,想来是急着见她的姐姐。
见叶翎离开,文礼凑上前来,给魏弦京掖了掖被角,神色挣扎片刻,才哑声道:
“世子,您说的信儿送到了晋王府上。您捏着晋王这么大的把柄,不声不响他尚且恨你入骨了,这番你为了一介草民,这般明目张胆地将这些交给晋王,您就不怕他报复吗?”
魏弦京头脑仍然昏沉,此刻闭着双眼,勉强在延绵的剧痛中维持着神志:
“他厌我有千万般的理由,不差这一遭。”
“可是…”
虽然明知道魏弦京此刻身体孱弱,精神不济,可文礼却仍然替他觉得不忿:
“可是您即将被皇上罚到淮南,这一路艰险,晋王若是下手,那…”
“那便让他来!”
魏弦京睁开眼眸,嘶声猩猩。他眼底有一种剧烈焚烧过的死寂。
天已然亮了,夜晚的黑暗被驱散,灯火也一盏一盏地熄灭,可是昨晚在宫中经历的一切,他母亲孑然站立的身影,她眼里的冷意和麻木,她口中冰凉的话语。这一切如同附骨之疽,在魏弦京的眼底和脑海之中频繁地闪现。
时隔多年,他又一次见到了母亲,可他却看着皇帝将母亲逼到死角,使她进退维谷。而他这个做儿子的却毫无用处,像一滩烂泥一样匍匐在皇帝脚下,连乞求怜悯的资格都没有。
他又多憎恨皇帝,就有多厌恶自己。
他知道母亲是想让他活的。这世间许许多多的人希望他活着,无论是文人士子还是百姓布衣。他知道,那些人私下称呼他为小佛爷,只因世人皆知他仁善、正气、仗义,体恤百姓,做到了那些高高在上的皇族做不到的事。
可谁又知道,每当他咬着牙做善事的时候,他不过是为了搏一个好名声。他母亲要他活,侯府的人要他活,或许他们将他看作他那高大伟岸的父亲唯一的延续,将他看作一场等不来的正义最终的翻盘之机。
在这些知情人眼中,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对皇帝罪孽最好的抵抗。
可谁又问过他呢?谁又在乎魏弦京是谁呢?
这些年来,为了从皇帝的杀意中保住性命,为了活给那些遭受过皇帝迫害的人看,魏弦京将自己的一分善心扩大成百分,万分,他尽可能去体恤每一个人,做好每一件事,面对每一次刁难。他让自己的名声逐渐传开,让民心隐隐浮动。
沽名钓誉,是他唯一能暂时保住性命的方式。彼时他想着,若是他的名声传开,皇帝杀他就多了一层踟蹰,若是他名声过盛,皇帝杀了他之后,便定会遭到反噬,让天下人的厌恶和不满更深一层。
他将自己的命挂上了层层筹码,做成轻巧的棋子,摆在这以苍生铺就的棋盘上。可是那铡刀悬于颈侧的滋味委实不好受。整整十三年,他拼尽全力去做那个天下人心中的君子,普度众生的佛爷,他去尽可能让所有人记着他的好,感念他活过的痕迹,可到头来,他的日子越来越不堪过,越活越是向死。
他彻底把欺骗世人的假面焊在了自己的脸上,却救不了自己,也帮不了母亲。
今日,他在这剧痛中醒来,侯府用惯的熏香味道冲淡了他鼻腔内腥甜的血味儿,他又醒过来了,可他却觉得如此不堪。
他多希望他的一切就埋葬在昨日的黑暗里,为这十三年等不来的拨乱反正殉葬——
“世子爷!您这是…这是何苦呢?”
文礼悲声道。他是从七八岁便跟着魏弦京的,这些年来魏弦京从来都以温和面目示人,即便是对于他们这些命如草芥的下人,也从不高声呵斥。
他少时不懂事儿,也曾在心里慨叹,这堂堂侯府的世子爷竟像是一尊面目悲悯的玉菩萨。可随着他待在魏弦京身旁久了,那少不更事的慨叹便成了说不出的怜悯。
这哪里是什么玉菩萨啊,这分明就是一个泥菩萨,不仅自身难保,还总想着渡人过河。
“这命是您自个儿的!不行,小的这就去请齐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