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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说这段话的时候,叶翎的语调和神色都无比平静。她评论自己的性命,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琐事,过分冷静又轻描淡写。
魏弦京却仿佛被什么温和又坚定的力量扼住了咽喉,一时之间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在朝堂之上行走数年,因为皇帝的刁难,频频去苦厄之处办理差事。他见过的流离失所的苦命人数不胜数,大多神色麻木,满面困苦,有些则疯疯癫癫,神色痴狂。
他们将自己遭受过的一切全都写在脸上,在泥淖之中吃力地挣扎着。迷茫、无助、又麻木。他们有些任由自己陷入污泥,有些挣扎着像岸边爬去,还有一些,将身旁的人踩进泥里,借力向上浮,为自己换取更多的时间,脸上全是狰狞和扭曲。
可魏弦京从未见过叶翎这样的人。
她低微、弱小、心思简单、头脑耿直。她像所有挣扎在贫贱之中的芸芸众生一样,无枝可依,野蛮粗鄙。
可是她却并不麻木。她半身陷在泥潭里,双手却托举着别人。她虽孱弱,却以身为舟,企图渡别人过河。
那一瞬,魏弦京彻底明白,叶翎是无法被他说服,去做“聪明”的事的。她不是聪明人,或许在某些层面来说,她是魏弦京这辈子见过最蠢的人,顽固不化,一意孤行。
可是魏弦京不认为自己的余生之中,还会再见到这样的人了。
他直勾勾地看着叶翎,松松圈在叶翎衣袖上的手指松了力道,又落回了干草上,被叶翎捡起,塞进了被当作被褥的衣物里。
魏弦京看着叶翎再度抬起手腕儿,将酒水混合着草药汁水浸湿的帕子,反反复复地抚过他的耳后,前额和脖颈儿,她带着一丝凉意的手指拂过他的胸膛,让疲倦和令人羞耻的安稳蔓延开来。
他觉得万分疲惫,眼睫几乎粘在一处,视线中叶翎的脸渐渐模糊成一团儿,像一个令人安心的影子。
他头脑渐渐迟缓下来,喉咙里却叽咕着:
“…逃。”
“嗯。”
最后的清明消散殆尽,魏弦京不甘地听到叶翎十分敷衍的“嗯”声,却没有半分力气与她置气了。
他发着高热,在叶翎的怀里,陷入了一个遥远又陌生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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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有悔难言,还请王妃给臣改过的机会!大将军死得不明不白,他的属下却还在西北等待调令!只需王妃一个信物,边境二十万镇北军皆会听从您的号令,届时……”
“先夫已经过世,再说什么都是无用。”
七岁的魏弦京矮身躲在暗室旁的灯影之下,一双小手紧紧握着黄铜灯盏上的麒麟纹饰,手心都被灯盏上的热度烫得微微发红。
但他不敢出声。他好容易探到此处,找到了母亲,可不能再出声让母亲发现,派侍从来将他抱走了。
“……难道王妃就真这么放弃了吗?就算不为大将军鸣冤,世子又该如何?他绝不会放过大将军唯一的子嗣——”
“这些,就用不着你来操心了。”
魏弦京小小的身躯无法控制地因母亲话中的冰冷打了个寒颤,小手更紧地握住灯盏,小小的身子贴在冰冷的墙面上,企图给自己一点儿被守卫着的感觉。
年仅七岁的他,其实是有些害怕母亲的。他不敢表露,却觉得自己的威风凛凛,深受皇爷爷喜爱的父亲同自己一样,也是有些怕母亲的。
否则父亲每次都在母亲一个看似温和的目光扫过来的时候,都情不自禁地缩起脖子呢。
他好想父亲啊。
魏弦京把肉乎乎的小脸儿贴在冰冷的墙面上,小小的身子打了个颤儿,让席卷上来的困意消散些许。
父亲若在,便会抱着他玩闹。有时玩得过分了,将他抛到了高高的树杈上,锦衣都刮破了。那时候母亲便会皱着眉,大步走过来抱起他,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地对父亲道:
“不许闹了。”
而那时候,小小的魏弦京会沉溺在母亲周身萦绕不散的冷香之中,紧紧抓住母亲衣襟上一丝不苟的精美纹绣——那是平日对他态度冷淡的母亲唯一对他敞开怀抱的时刻。
而在母亲身后,他的父亲会对他眨一眨眼睛,露出一个微笑。
可是如今府中的人都在传,父亲死了,就死在京城的郊外,是弃军抗旨,无诏归京的。是抛下了未整顿的边军,心有不臣,违逆君主的。
他们说父亲死得不磊落光明,还说皇帝派人将百姓为父亲立在边关的功德碑强行推倒,起居录上,父亲的功绩被全部删去。
那些消息传来以后,自新皇登基,日日眉头紧皱的母亲便愈发冷淡疏离。她甚至不肯再看魏弦京一眼,以至于魏弦京不得不日日寻思怎么甩脱跟随着他的侍从,想方设法离母亲更近一些。
“……你不知他的秉性,我却是知道的。”
等魏弦京回过神儿来,他便听到母亲的声线愈发平稳